惊蛰是嫁人的好时节
南宋|许迪 野蔬草虫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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诗词岁时记·惊蛰
节候轮替永无停歇,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。转眼,立春之后是雨水,雨水之后就迎来惊蛰。顾名思义,“惊蛰”意思是春雷涌动,惊醒了蛰伏在泥土中冬眠的各种昆虫。
陶渊明在《拟古》诗中写道:“仲春遘时雨,始雷发东隅。”接着又说:“众蛰各潜骇,草木纵横舒。”这几句差不多算是“惊蛰”的诗歌形态的名词解释了。汉语里头的节气名大抵如此,天然地带有农耕时代的诗之意味。
有一种说法认为,立春是气象理论意义上的春天之始,惊蛰才是春天的真正开端。惊蛰前后气候回暖,乍暖还寒却是常态,然而,春日毕竟来临了。春,这个字眼之美好,之生机蓬勃,直使得人遐思万千。甚至中国人常喜欢将它与性联系在一起,或所谓“春情”,或所谓“春事”,可见一斑。
但这些指代美好而隐晦,倒让我想起中国人第一次明目张胆地抛开这种隐喻修辞,直言不讳地讨论起性欲来。那是1926年,在北大讲授性心理和爱情问题的张竞生,编选了《性史》第一集,由“性育社”出版发行。这本囊括了七篇文章的集子里,最精彩的要属第二篇,署名“江平”的作者自述了他十六岁情窦初开时偷食禁果的性经历——这种现身说法,在当时可谓石破天惊。
这位“江平”的原名叫金满成(1900~1971),日后成为了知名的翻译家和作家。他不仅是张竞生的好友,还是和陈毅在以下学校“三度同窗”的同学:成都留法勤工俭学预备学校、法国日耳曼公学以及位于北京的中法大学。
当然,他可能并未预想到,那篇自述性经历的文章,会在日后给他带来无限的麻烦,以至于将生命消耗在了“浩劫”中,没有等到新时代之春天的到来。
说来凑巧,金满成在1928年以“民众日报社民间出版部”名义印行了一部文集《鬼的谈话》,是他在《民众日报》副刊《民间》上系列文章的结集。其中有一篇,即题为“惊蛰节”。这篇《惊蛰节》里写的“蛰虫”,诸如蟋蟀、蚂蚁、蚯蚓和蛤蟆之类,在即将到来的美好的仲春里,现身说法,充满轻盈的趣味。
作者在文章的开头置入了四行诗:“我从梦里醒来,/不知身在何处,/多谢牠好意报春朝,/——庭前的花香鸟语。”又在结尾说:“然而今天……毕竟是惊蛰节;我们,受了春的感动,我们要开步走了。”
学道无多事,消阴服众魔。
春雷惊蛰户,海日浴鲸波。
大勇收全胜,灵襟袭太和。
何妨会稽市,取酒独酣歌。
诗的颔联气象阔大。我们透过陆游的描绘,颇能见出八百多年前的那个仲春时节,一切正在舒展开来的气象:
春雷涌动,蛰伏的昆虫感受到春之气息而纷纷醒来;想象力的堤岸已然筑到了大海边缘,以至于我们得以眺见,那轮海日隐现于惊涛骇浪。
这是实景与心象的并置,因为春日天地间的冲和之气洗涤着人们的胸襟,而获得了某种乞灵于自然的艺术之迷醉。
谈到春日的实景,古人将惊蛰时节之周遭物象的变化痕迹,总结为分割成五天一个物候的三阶段,即所谓“三候”:桃始华、仓庚鸣,鹰化为鸠。——桃花的开放自此渐盛;黄鹂啼鸣,歌喉婉转;受气候影响,鹰隼之类猛禽绝迹,而布谷和杜鹃等鸟类则遍布了整个春天。
桃花开放是惊蛰的首候,自此,惊蛰花信中的桃花、棠棣与蔷薇,将在这半个月内次第开放。唐人元稹有《咏廿四气诗》专写二十四节气,前四句中即一笔带过了惊蛰三候中的两候:“阳气初惊蛰,韶光大地周。桃花开蜀锦,鹰老化春鸠。”
当然,根据古老的《章龟经》上的说法,“鹰化为鸠”不是指鸟类感到气候变化而出现不同的状态;而是指在惊蛰时分,林木已然茂盛,从冬日醒来的“鹰派”猛禽则陷入了郁闷:“喙尚柔,不能捕鸟,瞪目忍饥,如痴而化,故名曰鸤鸠。”
春日茂密的树林使得猛禽获取猎物的难度增加,牠们的喙尚未强健,只好干瞪眼、饿肚子,看上去柔弱如“鸽派”。这也不失为一种有趣的解释。
惊蛰的第二候“仓庚鸣”,是我心目中最美的春日风景,因为它不仅声色兼备,还披覆着来自《诗经》时代的远古光辉。相比于“黄鹂”或“黄莺”这些名字,“仓庚”的发音仿佛来自更为悠远的时空。她的啼鸣,不仅预示着春日的到来,还提醒丰沛降水下的农事和耕作,是上古中国版本的“工作与时日”。
在《诗经》中,出现“仓庚”身影的诗篇至少有三个——《豳风》里的《七月》和《东山》,《小雅》里的《出车》。
最初流传于豳地的《七月》,写先民在四季的农事劳动,从岁寒写到春耕,而在“春日载阳,有鸣仓庚”的日子里,妇女则要开始采桑养蚕的工作:“女执懿筐,遵彼微行,爰求柔桑。”
这些劳动经过言辞的美化依然充满艰辛,但尚未被污染的自然和春日足够他们享受短暂的温馨:“春日迟迟,采蘩祁祁。”——春日的阳光充足,又温暖柔和;白蒿繁茂,而众人云集。
是的——春日迟迟。
单看这四个字,跨越了整个寒冬的身与心,是不是有长舒一口气的感觉?哪怕寒冷的余威犹在,但气象上已经被暖意压倒了。《出车》里的那四句,意思差不多,不过有茂盛生长的树木来“抢镜”:“春日迟迟,卉木萋萋。仓庚喈喈,采蘩祁祁。”
这十六个字,你试着念一念,注意,它们的后半段的字眼:迟迟,萋萋,喈喈,祁祁……风牵动胸腔,最后从齿缝中出来,细细的,轻盈的,暖而不至于燥热,明亮而不至于耀眼,一点也不慷慨激昂如夏天的暑气蒸腾,不凋敝破败如秋天的肃杀悲凉,更不必说冬日所带给你的声音和知觉的被禁锢感了。
而事实上,对于《诗经》时代的少女来说,惊蛰时仓庚的啼鸣意味着,这是嫁人的好时节。据《周礼・媒氏》的说法,“中春之月,令会男女。中春,阴阳交,已成昏礼,顺天时也”。
正是在《七月》的“采蘩祁祁”之后,紧接着“女心伤悲,殆及公子同归”——春天到来,女子要出嫁,本是喜事,却因将与父母离别而心中悲伤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仓庚的啼鸣,又有几分催嫁的意思。
嫁吧!在《东山》里,随周公东征的战士最后回到了家乡,在仓庚乱飞、细雨绵绵的一个春朝,迎娶了他的新娘:“我来自东,零雨其濛。仓庚于飞,熠耀其羽。之子于归,皇驳其马……”
新娘的盛妆与容颜,正如同仓庚鲜明亮丽的毛色,在展翅飞翔的瞬间展现着耀眼的光彩。
数千年后,一个叫做邵云龙(1906~1968)的男子,因为倾慕后来成为自己妻子的表姐盛佩玉,根据《郑风》里《有女同车》中“佩玉锵锵,洵美且都”的句子,将自己改名为“洵美”。
不知道这份倾慕是如何而起、如何生长的,我只知道他写有《季候》一诗,当初读到开头的两行,真如遭遇一声温柔的惊雷,让人仿佛回到了数千年前,周公的战士回乡迎娶新娘的那个春朝:
初见你时你给我你的心,
里面是一个春天的早晨。
可是……可是,惊雷又是如何温柔的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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